骆志平:三五书童

作者:骆志平 来源:校史回眸 时间:2023-10-31 点击数:

欧阳询在书堂山临池研墨时,江岸的风月,已显晋人风。然而,秦汉的古拙,南北朝的雄强,悬于关山古陌上。那时的朝代更迭太快,以至于今人念叨起来,还有点结结巴巴,厘得清年历表,却道不出其中之纷扰。欧公生于乱世,跨三个朝代,活了84年,古人之中,算是顶级高寿。在书堂山寓居之时,年岁尚浅。从秦汉、南北朝碑文中研习揣摩,撷取瘦劲雄风,后随李渊从隋入唐,融入“二王”笔法,拉长体态,收紧中宫,左敛右纵,留下了书法史上的“欧体”,并且以内掖险劲,独步于唐楷之林。

有人说,欧公曾师从虞世南。从书风书貌来看,二者墨痕气韵,相差甚远。且早期未有交集。后相遇于朝堂,但此时的欧公,因受唐高祖李渊之命,书写开国钱币“开元通宝”四字,已名震朝野。虞公论年岁和官威,都不在欧公之上,依古人之谦恭和孤傲,二者师从之说,实属无稽之谈。

我见过欧公开元通宝四字“陶范”,初看八分书体,隶字风貌,典型的北魏书风,隋人气象。后来的《九成宫醴泉铭》,则“二王”笔法娴熟,碑帖融合,方圆相济,险劲庄肃,书风变化之大,形神俱移。即便如此,字中瘦劲雄风不减,“八分”笔触犹存。古时可临之帖不多,虞世南作为史书记载的“二王”沿袭之正脉,唐太宗李世民极力推崇。二人又同在弘文馆持椽授艺,这一时期,欧公与其切磋笔法,各取所长,实有可能,也乃情理之中。

至于欧公与虞公之书法,孰高孰低,一个险劲,一个平和,只有喜好不同,非有高低之别。唐高祖能让欧公书开国钱币“开元通宝”四字,而非虞公,可见欧公早期书法体格,同样倍受推崇。然而,欧公能捧先帝之荣赐,谦卑不傲,礼贤好学,且精于兼容并蓄,独成一派,可见欧公之天资禀赋、气象格局,在唐人法楷中,当居翘首。

欧公在书堂山呆的时间不短,其爷爷欧阳頠,在“南朝陈”时,官至广州刺史,在此建有镇南将军府,其父欧阳纥承袭广州刺史一职,后因叛乱罪,遭灭门之祸。其侥幸逃过劫难,已属不易。其与儿子欧阳通先后在此寓居多年,史书有记载,石壁有凿痕。多年前,挖掘发现了镇南将军府墙基及石马石墩等,岁月的车辗马嘶,仿佛穿过唐人衣袂,依然浮隐在山前草丛中。从乱世走来,大唐的气派,岂止金戈铁马,榫卯檐梁的厚实雄伟,诗词格律的工稳意远,各立门庭的唐楷法度,还有唐太宗怀柔天下的文治武功。所有这一切,都是欧公才情独具的滋养,也是其笔底雄风险劲的成因。

1400多年的江风徐展,没有吹老书堂山的眉宇。相反,先人的墨痕,越拓越深,书堂八景的韵致也越来越美。欧公出生于公元557年,至公元618年李渊建立大唐,已年近61岁,在此书写“洗笔泉”三字,并刻嵌于石壁时。唐高祖尚在前朝称臣,其书中风骨还停留在南北碑风的雄强上。如今,“洗笔泉”三字的刀锋,已褪尽心火,沧桑中尽显清安。搁在青山文脉中轴上,有如祖师爷的牌位,供奉于扬显家声的祠堂,这份礼尊,彰显了欧公魂归故里的体面,也延续了书堂山文脉相承的厚重。

骆志平先生手札文稿

近些年,我时常到书堂山习字读书,和“书堂八景”聊点小往事。偶尔,也撩开几页老长沙黄页,或拉近一下洞庭渔歌的涟漪,写点岁月不拘的文字。总感觉在“稻香泉涌”这片清幽的篁境中,自己就像一个新来的书童,弄不清险劲山道如何走,也搞不懂唐人为何如此多禀赋、重法度。玉案摊书、读书台址,太子围圩、欧阳阁峙……每一笔风景,都文悠意远,只是景归人不返,难免让人心生感慨。沿着欧公洒下的墨痕,我翻遍了“书堂八景”的尺牍,可惜,没能找到像《兰亭集序》那样,雅集修禊的华章,更未见到朱印缠身的墨宝。后人依古韵,在此建峙阁、立法碑、筑山房、续文脉,聊表恭顺,算得上是盛世轩典,也是对欧公法楷千秋的褒念。

随着林泉鸟语,徘徊于山间小径,听听风、观观雨,打理一下古人留下的诗话,书堂山留存的惬意并不少。总期盼,能有唐人遗落的纸片,从岁月的皱纹中,悄然滑落,哪怕只是拓痕几抹,或是黄页一张。然而,这些都已成奢念,只有从唐人瓦砾中捡起的“开元通宝”小陶范,透过窑膛的烈焰,似乎还能读懂一些时空交错的留连。

曾敬仪先生作品

走过的岁月,难以再回头。不过,时间待久了,总会碰到几个有缘人。曾敬仪是书堂山的老学究,今年八十有六,清风瘦骨,套上一件唐人的长衫,估计就和欧公长得差不多。平时,礼让恭谦,举手投足,皆显古风古范。我与老先生相识十多年,一直尊其为老夫子。其在书堂山下当了一辈子老师,一手颜楷稳健淳实,虽未成名成家,但字字存风骨,笔笔见精神,写出了一个读书人内心的执着和纯善。书堂山的文脉整理,诗词史话的编修校正,不少出自其手,论修为和年岁,都称得上是欧公身边最老的书童。每次相遇,我拱手尊其老夫子时,他总以一句“折熬老朽”,揖首退让,其人品德行,堪称典范。

蔡建良先生作品

第二位可称为欧公书童的当属蔡建良先生,一个在山脚学校教了几十年书,退休后,和敬仪老先生一起编纂望城历代诗词史话的书家。两人走在一起,儒风相辅,气韵相通。和敬仪先生的瘦朗不同,建良先生雍容富态,仿如虞世南。两人同为老学究,敬仪先生词律工整,知乎者也,吟得出古人味,建良先生写得一手“东坡”好字,偶尔练练“黄庭坚”,字法笔法精到。2000年,其和敬仪先生商量,注册成立了欧阳询故里书画院,并在书堂山下开办书法学堂,那时的书堂山还沉睡于杂草丛中,鲜为人知,由此可见,其眼界和学识不同一般。其书法作品爽朗轻松,无有做痕,10多年前,就以尺牍为润格,行走雅玩市场。如今,年岁渐长,但在望城书法界,仍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好老师、好学长。将其归于欧公门下,聊表敬意。

史治国先生作品

后来者,史治国、龙志山、沈剑平、洪戈四位,除史治国为高塘岭镇人,驻足山门不久。其余三位,皆为书堂山后生,小时候,拾山柴、剪毛栗、掏鸟蛋,未少爬过书堂山。可能文脉流传的地方灵性足,三位不约而同,学起了书法,且都颇显童子功。治国社会阅历丰富,脑瓜子灵泛,近年活跃书坛,执掌欧阳询书画院,干了不少“书童活”,算得上是半个书堂山人。四人书法各有师承,各呈风貌。将其纳入欧公门下,称作书童。不是原于书风相近,而是赓续文脉,以示书堂山后继有人。

龙志山先生作品

治国书法取法“二王”,深耕“米芾”,勤思善变,在古法和今法中,研习揣摩,形成了与当代书风契合的笔墨气韵。加之,依托欧阳询书画院,与书界名家切磋交流广泛,开了眼界,笔法日趋讲究,书法界声名渐显。志山主研欧楷,四十余年,笔耕不辍,其结字之严谨,不输先人法度,行书崇尚“二王”,路子纯正,手法娴熟,为人师表,颇受学生欢迎。剑平师从当代楷法名家杨明臣,潜习“张黑女”“董美人”“张猛龙”,受钟繇、杨凝式笔法影响较大,笔沉墨酣,大楷楹联,厚拙圆浑,古意盎然,雄强中不失书卷气。五年前,其辞职专事书法培训,现门下学生众多,其江岸门庭“伴香斋”,瀚墨扬情,书香远溢,实为可喜可贺。洪戈以颜字入手,“二王”结字,书风古壮,抒王铎、米芾之豪情,笔底跌宕不羁,字法精到,毫涩干净,端庄不失率性,摇曳不生矫情。其执教于书堂小学,崇尚名节,甘于清安,不与世俗争高低,堪称师中表率。

三五书童,各持本分,时有相邀,心无闲情杂念。相携同行,和书堂山上的云霞一样,清风作伴,无拘无束。敬仪老先生,不以书法见长,但在欧公门下,儒风拂袖,执鞭正腕,无人可替,有其垂范山房,赐令后生,实乃山门之福。

笔墨之中,可窥技艺,可见精神,方显道法心机。几位后生,正值壮年,眉宇之中,各存气象,治国机敏,志山憨情,剑平隽永,洪戈纯正。人生际遇,各不相同。能以书法为媒,齐于欧公门下,取长补短,互为推崇,既是情缘,也是古韵相承的美谈。师古而不复古,言词轻松,但真正能够做到的并不多。

沈剑平先生作品

剑平厚古,字中藏拙劲,加之孤傲坚毅,胆识过人,敢于脱俗,字中气象日趋宏大。如依儒家正脉,调养心气,将学养融入笔法,自成体貌,当指日可待。以其为例,未有贬低他贤之意,因其文心隽永,心无旁骛,故书之。书者,古法缠身,方可明法度,修心正己,才能致长远,对此,三五书童当互勉。

洪戈先生作品

现在,书堂山声名远播,天下鸿儒,接踵而来,这是欧公魅力所在。文人书法周活动策划得好,让书堂山文脉重显,找回了应有的体面,不然,光凭三五书童之力,打扫一下山门卫生尚可,要想把祖师爷留下的故事讲好,则是勉为其难。现在,各路名家荟萃一堂,人文之鼎盛,远胜昔日兰亭雅集。加之读书人论道,尊礼节,讲规矩,吉语连篇。写成文字,留下墨宝,一传十,十传百,说不定几百年以后,便可留下几件朱印缠身之墨宝,或是几篇文人雅集之畅怀。

书堂山是最美的家山,因欧公而留名,能驻此当个书童,已属人生福报。只是书童有时也无奈,前几年,就眼睁睁看着几个人,不知为什么,掀倒了街口上的“开元通宝”铜钱雕塑,说什么“开元通宝”四字带铜臭味。其实,这只是欧公书法艺术的展示,也是游客们最喜欢打卡拍照的地方。现在倒好,一个好端端文脉再叙的景点就这样没了。对此,周边老百姓一脸茫然。好在欧公早已入古,不可能再为此讲经引典,教化后人。几个欧阳家族后人围着这里转了转,也只是摇摇头打了几个哈哈就走了。不过,那些日子,书堂山一连下过几场伤心雨。为此,我也有过一段日子,没去书堂山。然而,心中的牵挂一直在,毕竟,家山祖脉,魂牵梦萦,点滴之情,难以释怀。一直答应治国,要为这里的人和事,留下几笔简短的文字,昨天碰面,偶然记起,今早捉笔,趁书堂山的书童,尚在睡梦中,便朝着书堂八景的方向,磨了一点墨,写下几个人,几件事,便赋名“三五书童”。


来源: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